年少时，同村大舅家后院竹园里，一排松散篱笆，与西面一户人家隔开。就在这篱笆墙中，与修长竹林“列兵”的，有一棵枣树。枣树说是大舅家的，也可能是隔壁小脚老太家的，两家人从未说起谁是它的主人。每年青枣挂梢，我和弟弟放学路过抬头眼馋而瞅，那夕阳墙角熬活的小脚老太就吱出声来：“看上枣了？这可是我家的枣树。咳——”听呛声她准备要吐口浓痰了。我和弟弟加快脚步，哧溜而去。

但当青枣逐渐长大，渐次现出红脸之时，我和弟弟总是瞅准机会，或合围摇树，或搬转紧挨枣树的高竹刮打树上的红枣。或多或少，每次都会掉下几颗。每人得几颗，遂满意而回做作业。如是，从初秋到秋末，放学路是开心路，我们必绕经大舅家后院西侧，大多机会，总会得个位数的枣子解馋。

初三那年中秋，刮了一夜大风，门前的草垛被掀，塘边的柳树也被折断。房顶哗哗响，父母叹曰“瓦片又碎了一批”。大人愁闷之中，我心里却甜滋滋，耳语同床的弟弟：“那棵枣树，肯定果子落了一地。明我们去捡。”弟弟也很是兴奋，一夜未安眠。第二天我们让父母吃惊地起了早，说是学校里要求的，匆匆扒了碗泡饭就上路了。果然，那枣树上的枣子，悉数被秋风摇落，竹园里，竹园外的路上，篱笆上，甚至还有几个可怜地连同枝一起落在小脚老太那屋墙一角。我们兴奋不已，几乎能找到的都找尽。放入两个书包，一角都鼓囊囊，心里坏想：真像班中那街上插班来的女孩的胸啊。从未有过的收获，数十个，我们一路品尝。到班里还向同学炫耀一番，并赏几个给要好的同窗——那是贫家少年少有的奢华。很快，不过一天，这批天上掉下的东西，就被我们吃完了。夜里，对着窗外，心中陡升起一种空落感。华宇登录

第二年春，从断枝身裂的枣树下走过，已是初三下学期了，我向最后一学期冲刺：我要考上中专，早跳农门。

很遗憾，那年夏日，日夜苦学至双目红肿，视力急剧下降，考场上神经衰弱差点晕倒，成绩出来我还是受挫。

人的命运，与那遭狂风而损的枣树竟如此相似。

其后数年，枣树仍顽强地生存，只是挂枣较以往少多了。邻家老太，也日渐衰老，甚至没力气走出屋子呵斥贪嘴的孩子。

读高三那年初夏，枣树最顶端一枝丫上，密密挂了四五颗枣，大小不一，好像大战劫后的余生者。从暮春乡村的天底下冒头，迎着风摇摇颤颤，它们一直不停成长。它们个子大起来了，住校的我偶回家拿米取咸菜路过斜睨一眼，透过鼻梁上的镜片，阔大的空中，枣树的枝丫也遒劲起来。从纯青已演成鸭蛋青、个别已脸蛋微红的枣儿，像悬起的一串宝石，叮叮当当，快活舞蹈着。久违诱人的唾液，从青春期清峻的脸腮内泛出，酸而甜蜜。已告别贪食少年的我，又禁不住到大舅竹园里逡巡。找来一根死竹，拉去节枝，擒着竹竿底部，伸向了枣树的顶端。不够长，借轻风吹拂，枣儿在荡秋千，跟我嬉耍。我不服输，又东找西找，找来一节木棒，用稻草捆在竹竿头上。够长了，但越到顶端，枣儿越是躲闪，敲打的梢棒总是不能得力“中的”。手很快酸起来，眼睛也被天光耀得泪眩。低下头，人有一阵眩晕，甚至趔趄。歇了一时，撂弃竹竿，我开始摇树。枣儿跟着枝丫一起摇晃，它们欲坠，却不落。懊恼中我用脚大力气踹树，枣树在蹬中颤抖，但那宝石还是骄傲地闪亮在高空。华宇登录

“宝石般的枣儿，多像高考录取通知书啊。”“它们是生命之果么？它们遵循自然，‘瓜熟蒂落’。到了秋天，努力生长的枣儿，会全笑红了脸。会从红到紫，直到某个夜晚或清晨，风的手指只轻轻一点，它们就落到大地的篮子里。”心中倏然一怔，我默念着，一种温柔伴着感伤在久久低徊，我不再摇撼了。

不及细想，从风雨老枣树下我悄然走过，“只问耕耘，不必强求。”是的，即使落榜，在乡村，人生也会有另外的路可走，生命的枣树也一样会挂果。

那年夏秋之际，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没有狂喜，离开村子上大学前，拎着行李，我再次来到越来越枯瘦的枣树前，伫立良久。说不上是感恩，还是告别，在对望中，我们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，听懂彼此的絮语。树顶的枣儿已不见了，我也毅然前行，去我人生的新路。想象着，来年的春天，枣儿定会再次从叶间跳出，挂在村落一角，眺望我异域的成长，翘盼我假期的归来。华宇登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