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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城镇还没有栾树,也没有栾树花,有的仅仅是法国梧桐的花絮。
他光着脊背蹲在街沿石上整理他的渔网的时候,屋檐下飘落的是法国梧桐的花絮,它们轻轻地慢慢地飘落,铺满街沿石,铺满水泥路,也铺满那些低矮的黑黢黢的水泥瓦。忽然,他从渔网里翻出一尾乌鱼,才筷子那么长,扭动着滑溜溜的腰身,我不由从喉咙里发出叹息,他怎么能滥杀无辜呢?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又继续低头做他的事。梧桐花絮落在他光亮的脊背上,脊骨与流水冲刷后的石板相仿,一根根裸露在树荫下……
他来自乡下。每天清晨在我匆匆走过小南街梧桐树的时候,他会准时蹲在屋檐下,整理他的渔具。那些渔具零零碎碎,摆满街沿石,有丝网,有篾箩,有带着倒须的鱼笼,那些收获的鱼啊虾啊黄鳝啊被他养在硕大的盆子里,里面盛着水,个儿小的水生物不知死活,把盆子当成娱乐场,快乐地游来游去,倒是那些草鱼、鲫鱼板、鳑鲏最先翻起白肚皮死翘翘。他把那些鱼儿浇上水,对过路的人说:“还是新鲜的呢!要不?”那些人就伴着盆子蹲下来,用棍子把鱼啊虾啊拨弄来拨弄去。
有一回,在下乡的路上我碰到了他。那时秧田水还有寒意,新剥的蚕豆刚吃罢,那份碧绿和清香依然挂在齿边,犁耙水响,脚下的路也走得匆忙了些。华宇注册
暮色浓了,秧水里晃荡的是零星的人影儿,很瘦。偶有蛙的清唱,呱,呱呱,有些单调。捕鳝的就踩了这暮色穿行在蛙声织就的清寂里。趁着一线暗淡的天光,把篾笼一个个埋到秧田里,笼口用稻草塞得密实,笼口这一端埋得深些,另一端留小口,恰容得觅食的鳝进篾笼。笼底有蚯蚓,活的,缚在笼底,不甘心地想挣脱。捕鳝是一门手艺,黄昏,须趁了最后一抹天光把篾笼埋毕,黎明时即可取笼。
他是唯一不用篾笼也能捕鳝的手艺人。一茎铁丝长不过尺把,一端弯一钩,套上蚯蚓。傍水的扁圆洞口边,把手指在水面弹得嗞嗞响,之后,缓缓地把饵钩往洞口伸,伸到一半再往上挑。鳝鱼性急又贪,抢上去一口衔了,即刻进了背篓。
听说他是山里人,身体有病,户口不在这里,办不了低保,日子过得艰难。不知道他来城镇有多久了,一年,五年,或许十年,那些梧桐开花的时候他就在这里。后来梧桐被砍伐,换上了栾树,又是三五年过去,秋天栾树开出淡黄花朵的时候,他还在这里。
有天清晨,在我走过这一片栾树去上班时,他依然蹲在街沿石上整理渔具,不过不再是一个人,还带着女人、孩子。他的渔具还是那般老套,依旧是丝网、篾箩、带着倒须的鱼笼,收获也依然还是鱼啊虾啊黄鳝以及泥鳅、草鱼、黄辣丁、鲫板、鳑鲏,只是,他的鱼获越来越少,每次整理渔具,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尾泥鳅、幼鳝、半大的草鱼和瘦得可怜的鳑鲏……华宇注册
这么一丁点鱼获,怎么过日子呢?怎么买回那些柴米油盐,还有儿子的作业本呢?他的女人高高大大,不多话,面相很善,也爱笑。他的儿子坐在檐前的小书桌前,一笔一画在写作业。他偏着小脑袋,鼻子上还挂着清鼻涕,小小的年纪字却写得极周正,一个个方块字铺满格子,不偏不倚……
秋天的日子似乎有些漫长,栾树花已然开满枝头,姹紫嫣红,硕大的枝头,栾花由淡黄到浅黄到金黄再到缀满豆子似的翡翠绿。
很长时间没有看见栾树下那个捕鱼为生的中年人,偶尔在檐前遇到,看见他慢吞吞地从渔网上摘下那些细小的鱼获。他脸色有些黯淡,无精打采,似乎像一个局外人,那些鱼获的多寡跟他毫不相干。再后来,听说他带着家人走了。
今年秋天,栾树花开得格外烂漫。一天傍晚,我照例漫步这段布满栾树的街道,见到几个妇女依稀在说旧住户的事。栾树花寂寂地飘落,不经意间,街沿石上已落满厚厚的一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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