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曾经甚至现在，每当回到老家，看见那台斑驳的如一位沧桑老人的土灶，我都觉得它很高大。

高大得需要仰视。

其实，老灶的高度并没有随着年岁的流逝而变高或变矮。

相反地，我却在悄悄变老，从少年走向青年，从青年走向中年……

老家土灶一大一小两个灶台，并排连接在一起。

小灶前后两个灶孔。

小灶使用的机会不多，但不可缺少。来人来客，或者过年过节，大灶搞不赢，炖汤、炒菜，才用小灶；有时热点剩菜、剩饭，也会用到。

与显得有些冷落的小灶相比，大灶一日三餐必须用到。

大灶有三个孔。

说大，就是孔大。从灶门望上去，像电影《地道战》里的地道，曲径通幽处，左通右畅。因了后面两个孔并排着，所以三个孔呈倒三角形。前面大孔嵌入一口大铁锅，后面一左一右两个小孔放上两个鼎罐。

因为是柴火，锅底温度一直保持着，所以大锅炒出来的菜特别好吃；鼎罐沥饭，往往会有锅巴。锅巴忌烧糊。烧火时，大火喂上去，看见后面鼎罐上汽了，就把火往灶门外挪，让尾火飘着鼎罐，慢慢煨出来的锅巴，黄灿灿的，咬起来咯嘣咯嘣响，特别香。

二

土灶一般打在偏搭房，不打在正堂屋。

烟子满屋跑，呛人不说，时间久了，满屋子被熏得黢黑。但也有打在堂屋的，因为穷，修不起偏房。

在老百姓看来，灶打得不好，日子穷，没饭吃；灶打得好，一辈子不挨饿。华宇娱乐注册

打灶的老师傅，十里八乡都出名。

老师傅打灶，完全靠手工。

挑几挑泥巴，将稻草宰成小截，配上一些小石块就可做一个土灶了。

打灶的泥巴，要用干田里带粘性的黄泥巴，加入一些石灰，再混合稻草，让老黄牛拉磨一样，在上面踩过去踩过来，让泥巴和稻草彻底混合。

垒砌土灶时，老师傅满含虔诚和敬畏。

他几乎是跪在地上，铲起一坨又一坨泥巴，小心翼翼地抹在小石块垒砌的墙体上，一层叠一层。打了补丁的蓝布裤子早已沾满了泥巴。

老师傅那种单腿跪着的姿势，像一尊雕像。

垒砌完毕后，他用抹灰刀在灶台表面抹了又抹，光滑如镜。

一台上宽下窄的新灶终于打好。一看那灶：高矮合适，轮廓分明，灶膛开阔，外光漂亮！就连锅体与灶璧接缝之间，也没有一点缝隙。左邻右舍都跑来观看，一霎时，四周的人议论开来：

“这灶漂亮！一看就好烧！”

“你看那烟道，走得顺溜，屋头没烟子，不呛人！”

三

土灶烧柴火，离不开火钳。

一把新的火钳，有一两斤重，五六十公分长。

铁棒磨针，滴水穿石，一天又一天，火钳被磨损得像一双笨钝的铁筷子。

那手把，经过无数次的摩挲，变得光滑、铮亮。

自然，那上面除了流淌着亲情外，也多了一份说不上来的温情和厚重。

不管再好的灶，烧火也要技巧。华宇娱乐注册

人心，越透明越好；灶膛呢，则是越空越好。

刚过门的新媳妇，不会烧火，以为柴越多越好，把灶膛塞得满满的，岂不知，灶膛里塞得越多越是燃不起来。因为缺少空气。

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。

在我还没灶台高的时候，就开始做饭了。

够不着，就搭一根板凳。有时候炕粑粑、溜面疙瘩，上面在做，忘了脚下面，一不小心，蹬翻板凳，面粉盆子也跟着打翻。看见撒落一地的面粉，忘了痛，哇的一声，大哭起来。但看周围没有人，止住声，爬起来，又继续做……

遇上连绵阴雨天，柴火潮湿不干，灶膛的火一会儿熄一会儿燃，就翘起屁股，趴在灶门口，鼓起腮帮子吹，吹得咳嗽不已，眼泪水直流，一抹，就是一个花脸盘。滑稽的样子，让人忍俊不禁……

四

那时的农村，一日三餐吃饱喝足，庄稼有个好收成，就是幸福的了。

但最幸福的，莫过有一位勤奋的女人。

进一户人家，看女主人家勤奋与否，就看灶台。

灶台大与小，高与矮，看不出贫穷富裕，但整洁与否，却看出这家生活的质量，也决定了这家人的命运。

勤奋的女人，会做得一手好饭菜。而且，灶台随时抹得光光亮亮，灶前见不到柴灰，头上见不到扬尘。同样是土屋，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，见不到渣子。

幸福的家庭都一样，不幸的家庭，各有各的不幸。华宇娱乐注册

院子西边张家屋头，灶台上猪食、饭粒，汤汤水水，洒得到处都是；地面上，麦秸杆、稻草乱七八糟。柴灰不清理，堆积如山，把灶门堵住，鸡扒狗刨猪拱，整个屋里一片狼藉，连一只脚也插不进去。

那天，女人正忙碌着做面疙瘩，床上娃儿尿胀，哇啦哇啦哭起来，女人赶紧去抱娃儿。这边柴块刚好烧到半路上，失去平衡，倾斜下来，引燃灶门前的柴火，又遇六月天，大火很快窜上房顶，茅草房霹雳啪啪，迅速燃烧起来。

左邻右舍赶紧帮忙打火，女人抱起娃儿，蹲在地坝边，呜呜地哭。看见房子被烧了，粮食和铺盖棉絮都没抢出来，男人气得直骂，没得出息的懒婆娘，啷个不吐一泡口水淹死嘛！

小时候，不谙世事，怎么也想不通，一泡口水，怎么也会淹死人呢！

随着慢慢长大，逐渐懂得，那是挖苦的话。

在农村，人言可畏。笑懒不笑贫，周围有人说你懒，那可是件羞耻的事。

五

经过烟熏火燎的土灶，散发着女人的味道、母亲的气息、家的温暖。

平时，放学归来，端出灶膛里的搪瓷盅，揭开盖子，冒着热气，温嘟嘟的。

遇上农忙，女人煮好了饭，在村口喊，他爹诶，饭做好了吔！

也喊坡上割草放牛的娃儿：狗娃子诶，回来吃饭了哟！

长长的尾音顺着房顶上袅袅炊烟，在村里飘荡……

那声音里，充满了幸福、满足。

遇上过年，家家户户灶台上，都飘着香味。华宇娱乐注册

男人叼着旱烟袋，蹲在灶门口，不紧不慢地往灶膛里添加柴火，女人在灶台边忙过去忙过来。偶尔，听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，嘟哝着什么，像情话，又像呓语。一年到头，他们都是这样朴朴实实过来的。

灶膛里的火，红红的，呼啦啦在笑，把男人的皱纹映得像山沟，曲折、纵横……

孩子们呢，拿着一块骨头啃着，欢跳着。大黄狗跟在后面，跑上跑下。

看见火在笑，小孩子大声喊，妈妈，火在笑啊，要来客呢！

满屋子人情烟火！

六

灶台，也是一个舞台。在这个舞台上，女人既是主角，更是灵魂。

在老家，一个男人娶了媳妇，就要分家。分家的标志，就是另起炉灶。

分家后，女人围上围裙，和天下农村女人一样，开始围绕那台新灶转。

灶台，从陌生变得熟悉，手中的锅铲从笨拙变得灵活，孕育生命的肚皮也在慢慢变大。十月怀胎后，孩子呱呱落地，女人当上了母亲。

从此，女人知道了柴米油盐贵，开始算计着过日子。

煮饭时，搲米的小盅突然间变大了，米缸很快就见底了；有客人来，煮了好吃的，也得给上房的老人端一碗去。

当某天，长大的儿女要去远行，灶台边就多了一份思念……

又在某天，远行的儿女回到故里，看见灶台边的母亲，白发飘飘，佝偻着背，手持锅铲，不停地铲动着，嚓嚓嚓，锅铲摩擦铁锅的声音由陌生变得熟悉，由刺耳变得柔和，在恍若隔世中，儿女们忍不住热泪盈眶……华宇娱乐注册

一直到今天，新农村政策来到神州大地，农村女人的命运，才真正得到改变。

老家从张家沟开始，修建了一排又一排的小洋房。

灶台铺上大理石，不再烧柴，烧天然气。和城市一样，煮饭、烧水，变得简单，还干净、卫生。

老家的土灶，慢慢退出历史舞台。